和親(3)

“皇上今晚上去哪???”身旁的侍宦小心地看著皇帝凝重的臉色問道。

皇帝卻沒有回話,自顧自地向前走去,一直走到一座掩映在平湖曲橋之后的宮殿門前。皇上抬頭看見頭上的匾額,發(fā)覺已經(jīng)走到栗姬這兒了。

“娘娘睡下了嗎?”皇帝問小侍女。那孩子搖搖頭,回答說:“沒有”。

栗姬從內(nèi)室迎了出來,“皇上這些日子不來,今兒怎么有空了?”。栗姬有點(diǎn)怨意。

“忙了一些。”皇帝還是笑笑答道。栗姬也沒太計(jì)較,命侍女去取些參湯。

“你不要忙了,坐坐吧。”皇帝還是笑著說道。

栗姬坐下來,皇帝又說:“小丫頭睡了?”

“睡了。”

“最近,長高了些了么?”

“陛下!您今天怎么關(guān)心起這小丫頭來了?”栗姬也有一位公主同太子諸王一道加封,與南宮公主同庚。栗姬的警醒,卻是皇帝始料未及的,后宮對前朝的風(fēng)吹草動自然是有耳聞的。

“陛下,您要是讓這小丫頭和親遠(yuǎn)嫁,臣妾可不依!臣妾就這么一個女兒——”說著栗姬抹起了眼淚。

“好了,好了。朕又沒說讓她和親。而且——”皇帝打斷她剛想說:“而且匈奴的使者也沒有點(diǎn)名要娶她。”可是看著栗姬的表情將這話生生的咽了回去,他突然想起這是太子的母親,早晚要立作皇后的人,可是為國犧牲一個女兒她也不肯,他就再也想不出要說什么了。

停了一會兒,皇帝又說道:“你歇著吧,朕到別處轉(zhuǎn)轉(zhuǎn)。”說罷起身就走了??粗实垭x去的背影,栗姬有些傻,卻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。

走在栗姬宮外的小路上,皇帝不禁懷念起那位沒能生下一子半女的薄皇后了,雖然自己不喜歡她那種安分守己,唯唯諾諾的樣子,可好歹擁有這一國之母的胸襟,那句“臣妾福薄,未能為陛下誕下元子,豈能忝居后位,臣妾請退。”如今想起來,還有些感激她。恰如其分的讓位,省去皇帝不少的麻煩。回頭看看栗姬,總是這個樣子,只念著自己的小家,忘了天下這個大家。

“南宮公主?”皇帝想著。公主名兮,來歷卻很神奇,她出生的前一晚,皇帝夢見有一匹棗紅馬銜了一幅寫滿“兮”字的錦帛與他,忽然就醒來,聽見內(nèi)侍來報(bào):美人王娡誕下一名公主,所以取名為兮。王娡,白日里匈奴使臣點(diǎn)名的兩位公主都是她所出,這匈奴人是與她過不去嗎?

“父皇?”皇帝突然被這一聲銀鈴般的問候嚇了一跳,若不是聽出是自己的女兒,怕是要治驚駕的罪過了。

“心兒?”

“夜色深沉,父皇漫步此間,心事重重,不知女兒可否解憂?”

“那你說說,父皇是何心事?。?rdquo;

“女兒愿往匈奴。”這一句話說得皇帝百感交集五味雜陳。陽信公主劉娉早慧,察人之所想,解人之所憂,常常猜到自己的心窩里去,仿佛為對得起太后給她起的乳名“心兒”?;实壅躲兜淖⒁曋约旱呐畠海戳怂芫貌耪f:

“你還小。天色不早了,你去睡吧。”皇帝牽著女兒的手,引她進(jìn)屋。

猗蘭殿,母親竇漪房很喜歡這里,也喜歡這個蕙質(zhì)如蘭的王美人,也喜歡她教養(yǎng)出的幾個兒女,更對她養(yǎng)著妹妹遺下的四個兒子的事情贊賞有加。不過比起栗姬的驕縱,王美人的婉順,皇帝似乎更喜歡前者?;实劭戳丝粹⑻m殿中陳設(shè),見織機(jī)上的一匹了素馬上就要織就了,忽然說道:

“你這么喜歡織素?你這滿屋子里其它顏色都快看不見了。回頭給孩子們添置些艷色的衣料吧。”

“斷了這匹,臣妾打算織些茜素。女兒們也快到做嫁衣的時候了。”

“你知道了?”皇帝問道,語氣很輕,卻說不出的沉重。

“臣妾已經(jīng)知道了。和親的事,是朝廷的事也是內(nèi)宮的事,聽?wèi){皇上與太后安排。”

“兒是娘的心頭肉,你舍得?”

“臣妾的女兒不光是臣妾的女兒,更是漢室的公主。”王娡臉上掛著淚珠。

“劉娉,你教她說的?”

“臣妾的女兒,先是漢家的公主,后是臣妾的女兒。”她臉上那如同赴死的目光,教皇帝不由得鄭重起來。

“我把心兒許給平陽侯曹時了。本以為匈奴人就算了,可是——”

“妾有四個女兒。每個女兒都恨不能留在身邊,可事與愿違。”王娡是改嫁與皇帝的,聽長公主說她與前夫還有一個女兒,已經(jīng)多年沒有通過音信了。皇帝看得出王娡的無奈,也看得出她的堅(jiān)毅。

和親的事最后還是定下了。匈奴人求仁得仁,約定南宮公主年滿十五歲就要嫁去??蓜s還沒有出事,匈奴的閼氏就死了,使臣再下長安求閼氏早日入主王庭。初春,長安城里新年的氣氛還沒散盡,南宮公主便走了。好像是個吉日,晴空萬里,天上沒有一絲云。她穿著大紅的吉服,滿頭的金珠玉翠,身后長長的馬隊(duì)在著各色絲綢,珍器重寶,還有鹽鐵等大漠上的生活物資,那是她豐厚的嫁妝。

她看著母親,眼里噙著淚水:“媽,我不想走,我走了,就再也見不到你了!”

“兒啊,娘也舍不得你,可是這就是命!你身為漢家公主的命!”

命運(yùn),陽信公主忽然徹悟了“公主”二字,享盡天下榮華,便要為這天下搭上自己,這就是公主的命運(yùn)。自己的婚期在舊年臘月里已經(jīng)定下,所謂下嫁公主不過是那些功臣勛貴的嘉獎令罷了。

嫁車緩緩轉(zhuǎn)動,載著滿面淚痕的小公主嗚嗚咽咽地越走越遠(yuǎn)。長長馬隊(duì)激起漫天的煙塵。一切都在這漫天的煙塵中顯得虛無了起來。突然,六歲的膠東王劉徹掙脫了母親的雙手,箭一樣的沖了出去,“姐姐!”

“彘兒!”母親驚慌的眼神。南宮公主伸出車窗想要再次拉住弟弟的手。時間仿佛在那一聲“姐姐”的叫喊聲中凝固了。

劉徹沒能追得上越跑越快的馬車,停在了一片飛揚(yáng)的塵土之后,回頭看了一眼送行的人群,那眼神似乎在不解的問:“為什么?!”

許多年以后,劉徹已經(jīng)是個老人了,他收到細(xì)君公主請歸的奏章,上面有一首思鄉(xiāng)的怨歌:“吾家嫁我兮天一方,遠(yuǎn)托異國兮烏孫王。穹廬為室兮旃為墻,以肉為食兮酪為漿。…………”楚歌“兮”字,一“兮”一怨。他忽然明白姐姐為什么叫“兮”,父皇夢中滿幅的“兮”字就是姐姐一生的哀怨。他回復(fù)了細(xì)君公主“朕還要打匈奴呢!”他早已明白天下與個人得失,究竟孰輕孰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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